小艳疏香元膺梦
文/颜建国
一
李元膺,已经知道许多年了。他的词,我背过,又忘了。仅仅记住了他是一个写宋词的高手,高到晚清四大词家之一的“彊村老人”朱孝臧编选《宋词三百首》,两宋年入选词人88家,李元膺是其一;今天属于山东省地面的两宋词人入选6家,他也是其一;泰安地面的两宋词人入选一家,他则是唯一。
无论是唯一,还是六分之一,甚至是八十八分之一,带给文学史的,都是星光与惊奇。
二
背一下李元膺的入选好词《洞仙歌》:
雪云散尽,放晓晴池院。杨柳于人便青眼。更风流多处,一点梅心,相映远,约略颦轻笑浅。
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
李元膺在词序说:一年之物,惟梅柳间意味最深。至莺花烂漫时,则春已衰迟,使人无复新意。予作《洞仙歌》,使探春者歌之,无后时之悔。
李元膺是一个文士,在常人眼里会偶然不着调,所以他在喜欢物质的同时,更喜欢物质以外的东西,他在词中慨叹:一年四季春天最好;在最美的早春,雪还没有化尽,柳树刚刚发芽,梅花才冒出骨朵,就如眼眉微扬两腮含笑的少女,全在一个清新雅意。他喜欢春初的新,更崇尚词意的新,认为总拾人牙慧,是可耻的。
很多文士喜欢莺花烂漫的清明,但李元膺不喜欢。曹雪芹认为女子之美就是“水做的”,李元膺认为女子之美和景色之美就是“小艳疏香最娇软”。
艳要小些,香要轻疏些,这样才会有最娇软的触动与美丽。李元膺是别样的赞春和惜春人。
三
北宋中晚期的郓州须城,是京东西路的重要城市:它是京东西路安抚使驻地、京东西路转运司驻地、京东西路提刑司驻地,除了三大省级机构并立,其次才是郓州州治和须城县治所驻地。
北宋“泰山学派”的三驾马车,孙复葬在这里,石介做过推官,士熙道就是土生的须城人。这里既有科考的传奇“父子状元”梁颢、梁固,父子同榜考中进士的傅立、傅尧俞,还有放浪诗酒的“东州逸党”范讽、李冠和徐遁。儒学和文学,造就了须城文士积极入仕和及时隐退的双重性格,他们时而进居庙堂之高,时而归隐守江湖之远,李元膺就是其中最灿烂的那一个。
在今人江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李华编选的《宋词三百首详注》中,虽然李元膺落选,但是出现了早他两代的词人李师中,一首《菩萨蛮》,满是离别情。李师中的“岁寒堂”,曾是须城东部最美的隐士风景。
还不能断定李师中和李元膺之间是否有联系,在郓州的同期豪族中,还有做到尚书右丞的李参家族,他的子孙一直任官职经宋二百年。到底,李元膺是李师中还是李参的后人呢?
甚至,李元膺和两家都扯不上关系,在北宋的须城,尚有另一支显贵的李氏存在于史料文献之外,让风,轻轻吹过来,又刮过去,没有一丝云彩。
四
九百年前的须城,绝对是一个文士向往的所在。这里山不太高,但是峗山、棘梁山、凤山已经广泛进入汉赋唐诗;水不太大,济水、小洞庭、汶水润了阮籍的文、李白的诗和高适的心。东平国,依峗开国,前后承继过两汉;天平军,贯唐末经五代达宋初,七十任节度使个个都是土皇帝,谁跺跺脚都让朝廷颤一颤。宋仁宗的太子少傅孙奭把家由博州博平迁到这里,参知政事吴奎也把家由潍州北海迁到这里,右司郎中李师中也把家由楚丘迁到这里,他们迁居的原因十分一致:喜欢须城的风土与世风。一个人与物俱美的地方,是必须为后世怀念的。
在优美的风景与向学纯良的环境里,须城养育了很多人,他们站成《宋史》的热血与风骨。李元膺没有写入《宋史》,他的一生仅仅和宋词有关,他不是北宋的的参天大树,而是文学大海的一支荷,有韵,有香,还有露的光。
几乎和李元膺,郓州须城梁氏,曾经出过三丞相;郓州“朔党”,曾经有过刘挚、梁焘二党魁。在纷纭诡异的变革里,李元膺会受哪些郓州大佬的影响呢?
没有回答,李元膺传至今天的诗词太少太少了。看他的诗词,仅仅能感到女子的娇媚、碧荷的挺立、小鸟在树梢吟唱,之外,太少太虚幻。
五
不知道李元膺年少的进取与轻狂,他的诗词,多写于中年之后,或许是倦了厌了,李元膺明显通过诗词显示了自己对仕途不上心。
在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须城,李元膺绝对是一个有为的青年。北宋士族子弟进入仕途,可以凭科考,也可以凭荫功,李元膺虽然是富贵子弟,但是他是以科考进入官员队伍的。舍祖荫不用而拼才智与努力,本身就是励志的态度与榜样。
李元膺不仅精于儒家经典,还有文艺才能。不仅仅是当时的须城,甚至在京城汴京,都知道郓州有个风流才子叫李元膺。李元膺中进士后先后在多地为官,对当时激烈的新旧党争他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或许他知道,纷争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与自毁长城。而在官场,两边都不得罪也是两边不讨好,没有谁真正为他想法子铺路子,李元膺的官衔,十余年就成了踏步走。
年六月,在“朔党”最为势盛时,曾经靠巴结王安石走红的蔡京被朝廷安排到郓州任知州,显示了他看风使舵的从政才能与秉性。
在新旧党政争中,蔡确是王安石的骨干,刘挚是司马光的骨干。年,蔡确被高太后贬斥出朝,离开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相位观文殿学士、知陈州,依附的本家兄弟蔡京被免去知开封府的京官职务,先后任江淮荆浙等路发运使、宝文阁直学士兼成都知府、永昌知府。在蔡京的转职过程中,“朔党”二把手、代理吏部尚书的须城文士梁焘对他一直很排斥,和御史大夫范祖禹、擢右司谏吴安诗一起反对继续留用蔡京为地方大员。升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刘挚不知为何没有听梁焘等人的建议,没有贬斥蔡京不说,还让他以龙图阁待制身份到自己的家乡郓州任京东西路安抚使兼知州,为何?凭啥对这头猛虎动了恻隐之心?
六
蔡京到郓州时已经44岁,这个年龄已经是韬光养晦的年龄了。在须城的公务之余,蔡京频繁到刘挚家中、刘挚的外祖陈氏家中、刘挚的恩师李师中后人家中走访,试图拉近和东平士族之间的关系。识时务者为俊杰,蔡京算不上英雄,但也绝对不是孱弱的狗熊。
蔡京知道年龄接近于自己的李元膺是个人才,且和刘挚家族关系密切,于是推荐他来到自己身边任职,还明确表示很快会推荐李元膺担任更为重要的岗位,把自己打扮成爱才的伯乐。
济水河畔、乐郊池亭里、凤山林荫,留下了蔡京和李元膺的唱和诗影。蔡京是预谋的,李元膺是感恩的,这就是特定的时间遇上了特定的人,让历史更加神秘与复杂而生动。
为了让宋哲宗知道自己还牵挂者着皇帝,年六月,蔡京上书朝廷请派兖国公主之子即哲宗的表兄弟皇城使李嗣徽到郓州任州钤辖,成为安抚使下属的最高地方武官,可见其人部下的多枚利己棋子。
尽管这样,改任御史中丞的梁焘还是抓住蔡京的小辫子不放。吕大防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了削弱“朔党”的势力,他在梁焘的反复提议后调蔡京到偏远的永兴军即今陕西省西安市任知府,在回击“朔党”揽政的同时,也算是为自己留下了暗布的地方资源。八月,无奈的蔡京离开富庶的郓州赴任西北的永兴军,含着失落之情去两千里外的宋夏战场接替同为新党体系改任真定府的李清臣,他知道,在风向没有之前,只有忍,一忍再去忍。
对蔡京的调离,感念的李元膺十分难过,他送出蔡京离须城很远,一直觉得自己是和蔡京是意气相投的文友。他深情还写下《蓦山溪》一词,送给这位被放远郡的伯乐:
溪堂欢燕。惯捧玻璃盏。今日祖西城,更忍把、一杯重劝。别离情味,自古不堪秋。催泪雨,湿西风,肠共危弦断。
夕阳去路,五马旌旗乱。便是古都春,应醉恋、曲江池馆。须知别后,叠翠汶上楼阁倚阑情,青嶂晚,碧云深,日近长安远。
在郓州的府衙,作为上下级的蔡京和李元膺十分友好,他们经常愉快地雅集诗酒。这个秋日,在城西离别的时候,李元膺再次拿起酒杯,却有哀伤在里面。他的眼中有泪,心中也有泪。对政坛诡异,身份低微的李元膺自是毫无影响,他在词中祝愿好友蔡京一路顺风,望在永兴军能够工作顺利、有所作为。他说蔡京每当想起郓州故友的时候,就应知道我在须城的高楼上望着西北,天天盼望你早日返回内地任职。对于蔡京如何作词回答,今天不能得知。但是,患难见真情,或许他有过辛酸与感动,这才为他担任翰林学士后推荐李元膺埋下伏笔。
蔡京的心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虽然几年后,他的心变得比石头更冷和吃人坚硬。
七
政坛变化,全凭天意与人力。年,支持“旧党”的高太后病死,已经17岁的哲宗静极思动,想着自己规划全新世界了。年,他的“绍圣”大旗终于打起,旧党人士一批批被排挤外放,政治的獠牙再次显示出它的无情与霍霍锋利。
此年三月,蔡京的弟弟蔡卞由陈州回京担任中书舍人。早在10年前,他们兄弟二人就创造过同时任宋神宗皇帝中书舍人的官场神话。中书舍人官位是中层,但因为负责审定颁发诏书而位置显赫。此时,刘挚、梁焘都被罢相,三月,蔡京由成都知府的任上回京担任代理户部尚书,正式进入朝廷的决策班子。在宋哲宗的发动下,恢复新法的时代再次到来,新党领袖章惇、李清臣返京重任丞相,朝廷大权逐渐被新党操控,忍辱负重的蔡京终于常常舒了口气。
年,是蔡京、蔡卞兄弟的洪福之年。十月,蔡卞任尚书右丞,正式进入宰执队伍;同月,蔡京转职为翰林学士,成为宋哲宗的智囊首脑。还有旧谊情分的蔡京想起了好友李元膺,他动用手中权力把李元膺调入国子监任职,算是给了好友一个发展的机会。
李元膺的好友李孝美喜欢制作古墨,他四处搜寻,得到古墨近百种。他还深入作坊,研究制墨工艺,在博览精取的基础上总结了许多制墨方法。为了保存与推广,李孝美编撰了《墨谱法式》一书,此年十一月,在京城任职的李元膺和以正六品承议郎身份任遂州即今四川省遂宁市通判的马涓分别为这本有图有文的书著写序。在文中,李元膺赞叹李孝美不追求功名富贵,一心用在文化传承上,他的所做是利人之举,必将为后人所重视与纪念。李孝美是制墨名家李惟庆的后人,他和李元膺的友谊,佐证李元膺是一位善书爱墨之高士。
另一位写序者马涓是年的状元,这在北宋是备受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