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手记丨第一次站在法庭被告席上

医院郭建文

周末参加一个活动，地点在一个律师所，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天因为一起医患纠纷，我去法院当被告的事情。

原告是我科的一个女病人，这里就不说她的名字了，就叫她A女士吧。

记得我当时是周六上午的门诊，A女士来我门诊，她三十几岁的样子，高个子，看起来很憔悴，头发也没梳理。她说自己头很晕，站立不稳，说着说着，就从凳子上溜到地板上了。当时门诊的病人实在太多，A女士的病情又貌似很重，于是我赶紧叫了护士，借了轮椅就把她收到病房去了。因为当时我的床位已经没有空床了，于是就收到了Y教授管的病床上。

中午我下了门诊，就去病房看她，Y教授说，这个患者没什么大碍，神经系统查体没有异常发现，只是问她病史的时候，她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小时，全都是在说她的宠物狗,估计是躯体化障碍（注：因心理应激导致躯体上症状，如消化不良、气短胸闷、麻木、头晕等）。她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只与她的狗狗相依为命。因为狗狗的心率太慢，夜里怕它死了，就彻夜不眠陪着它。这次的状况就是因为连续几天照看小狗，不眠不休，不思茶饭，才导致的。最后，A女士还凄凉地说，如果她的狗狗死了，她也不活了。原来是这样！我顿时觉得特别对不起Y教授。自己门诊没有好好问病史和查体，就急匆匆给收到病房来了，而且还不是自己主管，给同事带来了好多麻烦。但事已至此，本着对病人负责的原则，我们还是留她住院观察，给她补充些水盐电解质，并对症用了药。按理说应该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但是，没想到的是，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A女士明确提出，她在住院期间，晚上必须请假回家照看她的狗狗。因为如果晚上她的狗没有人陪，会死的。

因为她是医保的病人，按照规定晚上是不能请假回家的。加上她的病情比较重，当时都站立不稳了，这种情况下放她回家，根本不能保证她的安全。而且，如她所说，即使回家她也会彻夜不眠陪着小狗，更会加重病情。因此，我们不同意她请假回家。

哪知我们的好心并没有被接纳。得知我们反对她请假，A女士就开始在护士站大吵大闹，说，狗狗就是我的命，它晚上不能没有人照顾，它死了我也不活了……见她实在闹的不成样子，我就跟她讲，她的情况确实不能请假的，能不能委托家里其他人照顾一下小狗呢？但她说，因为父亲对母亲家暴，所以双亲很久前就离婚了。而母亲因为父亲的缘故，认为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坚决反对女儿找男朋友，导致她们母女关系也不好，所以她母亲根本不会帮她照顾狗狗……说完更是情绪失控，闹的愈发厉害。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同意她签字请假回家了。A女士晚上请假回家了，床位也就空出来了。而紧接着，急诊又来了一个8个月大的孩子，重度脑积水，痛苦的厉害，头痛、呕吐，不停的哭。因为病房没有其他床位了，我们就把A女士的床推向一边，在她的床边加了一个病床，安顿这个8个月的婴儿，并准备周一给孩子做手术。周日的早上，A女士回来了。当天晚上她也没请假，医院。我们还以为她总算想通了，颇觉得安慰。但是，好景不长，因为隔壁的脑积水的小婴儿颅内压很高，头很痛，虽然用了一些药，也是睡一会儿，醒来就哭。A女士于是大发脾气，要求换病房，但是已经没有其他病床了。于是，夜班护士建议把她的床推到楼道里，毕竟那里安静一些。她就更加不悦，直接指着孩子的家长说，“他们是后来的，要走也是他们走，凭什么让我搬到楼道里？”护士面对着痛苦的孩子和更痛苦的孩子父母，还有这个脾气大的病人，只能竭力安抚。对她说，“这个孩子的病情很重，你看身上接满了监护电极，还有这么多输液管，吸着氧，明天一早就要手术了，真不适合搬到楼道里，你就多体谅一下吧。”一开始，她勉为其难的同意了。可后来她又说实在是难以入睡，就又让护士把病床推到了楼道里。因为她的诊断已经明确，病房的手术很多，危重患者也很多，周一早上查房，Y教授看她症状已经缓解，就建议她出院。怎知她竟突然翻脸，“你们为了赶我出院，竟然连夜收治一个整夜哭闹的小孩子放在我旁边，让我无法入睡，究竟是何居心？！”她执意不肯出院，所以医生就仍然按照治疗方案给她营养支持的药物，并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她勃然大怒，简直要把屋顶都掀起来了，“你说谁是精神病？你才是精神病！”时至今日，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我依然头痛不已，且深感愧对同事，如果不是我把她收治入院，也就不会有这些罗乱了……

后来，好说歹说，总算把她安抚住了，病情稳定后她就出院了。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哪知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简单。有一天的早上，我去另外的病房会诊，又看见了A女士，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穿着一件睡衣，裹着着一条毛巾被。我都没敢和她打招呼，悄悄的跑去问护士长，“怎么又回来了？”护长一脸苦笑，“因为昨天凌晨2点感觉胸闷不舒服，给Y主任打电话，被挂断了电话，说医生的态度不好,生气了….”

旋即我们就收到了她寄来的满意度调查表，向医院投诉我们的态度不好，不仅故意安排一个小孩半夜吵得她睡不好，而且凌晨2点打电话给医生询问病情，他居然还不接电话！我们耐心的向她解释，仍不能令她满意，后来竟起诉至法院，要我们赔偿她的精神损失！

医院竟真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医院就派我和一名律师去越秀区法院应诉。事前，律师告诉我，不要开口，法官要求你回答，你再回答。记得当时快到中秋节了，我人生第一次到法院，心情很是忐忑，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1个多小时。先拿传票和身份证到门卫登记，然后安检，再到指定的法庭。哎呀，这就是法庭呀，原告席在右边，被告席在左边，桌子可真高，坐下来，桌子面到下巴了。那我应该站着还是坐着？……唉，我这医生当的，竟然落得要到法庭来应诉！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不知道什么滋味。A女士倒是很老练，快到预定开庭的时候，她才翩然而至，很有姿态地致意，“对不起，差点迟到了。”然后从容的坐下，看到对面被告席上的我，她很诧异，斜着身子质问我，“我告的是Y主任，你怎么来了？”法官开口了，“医院，医院派代表来就行。你有律师来吗？”A女士很是淡定，“没有，我自己就行。诉状是我自己写的，没事，开庭吧。”说完，她就从包里拿出一块月饼来啃，边啃边说，“好干呐，能不能给我一杯水？”法庭的工作人员还是很有素质的，真就给了她一杯水。她就旁若无人的吃上了。法官宣布开庭。讲了一会儿，A女士还在吃月饼，法官终于忍无可忍了，“你能不能待会再吃月饼，这里是法庭，你严肃点！”也许是我太紧张了，也许是时间隔得太久了，反正我已经记不清庭审的细节了。我只记得A女士的头发还是老样子，没有梳理好。后来，因为一些证据的问题，又开庭了一次，Z医生代替我就第二次去了法院应诉。好在法律是公正的，宣判的结果是A女士败诉了。事后我回忆起来，我确实是想跟A女士打个招呼来着，想提醒她按时吃药，定期复诊，注意睡眠。也想问问她，她的狗狗怎么样了，要不要试试中医。但庭审结束后，我和律师审完庭审记录，签完字，按了手印，就急匆匆离去了。真的一分钟也不想在法庭里逗留。这种经历，真的一言难尽。我是个医生，我平生所学都是为了治病救人，秉承的宗旨亦是医者仁心，急病患之所急，没想到这个初衷却医院惹来了这样的无妄之灾，让我生平第一次站到了被告席上。而且，迁延日久，开庭两次。有这个时间，我做点儿有意义的事情多好……

年就要过去了，面对即将到来的年，我真心的希望A女士、她母亲、她的狗狗生活的很好。也祈祷自己不要再站在被告席上了。更加希望医患之间能够多一些体谅理解与沟通，关系越来越融洽。

郭建文大夫出诊时间：周二下午，医院医院，三楼特诊。周四下午，大德路总院，研修楼8楼，中风病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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