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被流传最广的一句话是,“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但在这句话里可能被引申出来的鸡汤味飘散出来之前,我们得先来看看博尔赫斯心目中的图书馆是什么样的。
“宇宙(别人管它叫图书馆)由许多六角形的回廊组成,数目不能确定,也许是无限的,中间有巨大的通风井,回廊的护栏很矮。从任何一个六角形都可以看到上层和下层,没有尽头。回廊的格局一成不变。除了两个边之外,六角形的四边各有五个长书架,一共二十个,书架的高度和层高相等,没有放书架的一边是一个小小门厅,通向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六边形。”
……
是不是已经有些被绕晕的感觉?没错,博尔赫斯绝对跟媚俗的励志情感没什么关系。
要谈博尔赫斯,我想还是要引入他写的一个故事。
“克朗塔夫一战,挪威人威风扫地,高贵的国王召来诗人对他说:
「最显赫的功绩如果不用文字铭记下来也就要失去它的熠熠光彩。我要你歌颂我的胜利,把我赞美。……这件事会使我们两人永垂不朽,你认为自己能不能胜任?」
「能,国王陛下。」诗人说。……他行礼告辞,心里已经琢磨出一些诗句。
这一年瘟疫流行,叛乱频仍,期限到时诗人交上颂歌。他根本不看手稿,不慌不忙地背诵起来。国王不住点头赞许。满朝文武,甚至挤在门口的人都看样学样,尽管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国王最后发话了。
「我认可你的作品。那是又一次胜利。你给每一个词以它真正的含义,你用的形容词无一无出处,都有最早的诗人的先例。整篇颂歌中的形象在古典作品中都有根有据。战争是人们壮丽的交织,剑头淌下的水是鲜血。海洋有它的掌管神,云彩预示未来。你熟练地运用了脚韵、叠韵、近似韵、音量、修辞的技巧、格律的呼应。爱尔兰文学即使泯灭……凭你的古典似的颂歌就能重建。我命令三十名誊写员照抄二十遍。」
他静默了片刻,接着又说:
「好虽然好,但是毫无反应。脉管里的血流没有加速。手没有抓起弓箭。谁的脸色都没有变。谁都没有发出战斗的呐喊,谁都没有挺起胸膛面对北欧海盗。我们再给你一年时间,赞赏你另一篇颂歌,诗人。现在赐给你一面银镜,作为嘉奖。」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诗人说。
星移斗转,又是一年。夜莺再次在撒克逊的森林里歌唱,诗人带着手稿来了,这次的诗没有上次长。他并没有背诵,而是期期艾艾地照念,略去了某些段落。仿佛他自己根本看不懂,或者不愿糟蹋它们。诗篇很怪。不是战争的描写,而是战争本身。在战争的混乱中,扰扰攘攘的是三位一体的神、爱尔兰的异教神灵和几百年后在近代初期纷争的神灵。诗的形式也相当怪。单数名词后面跟的是复数名词。介词的用法也不符合通用的规则。败笔和精彩之处混杂。隐喻牵强附会,或者看来如此。
国王同身旁的文人交谈几句,开口说:
「你的第一篇颂歌可以说是集爱尔兰古今诗歌之大成。这一篇胜过上篇,同时把上篇彻底推翻。它给人悬念、惊讶,使人目瞪口呆。愚昧无知的人看不出它的妙处,只配有学问的人欣赏。这部手稿将用象牙盒子保存。我们指望你的生花妙笔再写出一篇更高明的作品。」
……国王又说:「作为我们赞许地表示,赐给你这个黄金面具。」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诗人说。
又满了一年。王宫的守卫注意到诗人这次空手来到,没有手稿。国王见到了他不禁有点吃惊,他几乎成为了另一个人。某些东西(并不是时间)在他脸上刻画了皱纹,改变了模样。他的眼睛仿佛望着老远的地方,或者瞎了。诗人请求同国王单独说几句话。奴隶们退了出去。
「你写了颂歌没有?」国王问道。
「写了,」诗人悲哀地说。「但愿我主基督禁止我这么做。」
「你能念念吗?」
「我不敢。」
「我给你所欠缺的勇气。」国王宣称。
诗人念出那篇诗,只有一行。
诗人和国王都没有大声念出那行诗的勇气,只在嘴里品味,仿佛它是秘密的祈祷或者诅咒。国王诧异和震惊的程度不下于诗人。两人对瞅着,面色惨白。
「我年轻的时候,」国王说,「曾向西方航行。在一个岛上,我看到银的猎犬咬死金的野猪。在另一个岛上,我们闻到魔苹果的香味肚子就饱了。在一个岛上,我见到火焰的城墙。在一个最远的岛上,有一条通天河,河里有鱼,河上有船。这些都是神奇的事物,但不能同你的诗相比,因为你的诗仿佛把它们全包括在内了。什么巫术使你写出来的?」
「天快亮时,」诗人说,「我一觉醒来,念念有词,开始自己也不明白什么意思。那几个字就是一篇诗。我觉得自己犯了天主不会饶恕的罪孽。」
「正是我们两人现在共犯的罪孽,」国王悄声说。「了解到美的罪孽,因为这是禁止人们问津的。现在我们该为之付出代价了。我赐给你一面镜子和一个金面具;这里是第三件,也就是最后的一件礼物。」
国王拿一把匕首放在诗人右手。
据我们所知,诗人一出王宫就自杀了;国王成了乞丐,在他的王国爱尔兰四处流浪,再也没有念过那句诗。”
这是博尔赫斯的一部短篇小说《镜子与面具》(王永年译)。关于小说的解读有许多,没有定论。在我看来,这个故事说的正是文学的技法、写作的主客体、以及作者与读者的关系。
我平时阅读,喜欢借用索绪尔在语言学里提到的一组概念来评鉴作品的结构,能指与所指。能指表示语言符号,所指表示其指代的具体事物或抽象概念。按照这个原理,文学作品的语言与形式就是能指符号,内涵与寓意就是所指意义。一个文学创作者就是通过遣词造句、谋篇布局和文字的排置,调动起读者阅读时的感受,传递思想内核。
在博尔赫斯这部作品里,能够看到“能指”的手段与“所指”的意旨效果所能达到的三种境界。在表达主旨确定的大前提下,沿袭文学的传统与陈规,哪怕囊括了古今中外的典故,也只是最疏浅的一种,它仅限于表达符号范畴中的自娱自乐,写作者若专于此道,也必然会忽视主旨蕴意的深度,更与触发读者的情绪感受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而第二种境界,就是打破语言在传统语法和常规范畴的边界,运用新颖甚至怪异的传达符号给读者带来完全陌生化的体验。在这样的过程里,原本扁平确定的主旨也因为创新带来了意义的外溢,有了更开远辽阔的纵深,模糊之间扩散到了更高维的层面,这便是在故事里,那读后让国王朦朦胧胧感知到的“神”。
到了第三种境界,语言符号已经过了千锤百炼的锻造与精简,构成一句话的每个单词都如同奇点一般致密。当作为传意手段的语言凝练到这样的程度,任何浮华的语法花样都可以舍去。文意传递给读者时带来的是涵盖万千又惊奇无比的体验,主旨所蕴含的思想境界不仅更是超越了写作主题所能把握的程度,归于神秘幽深,深不可测的混沌,化为大道的无形。事实上,这很像中国晚唐司徒空所说的“空笔法”——“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我的解读正确与否,并没有关系。没有人能说尽博尔赫斯故事的主旨蕴含的全意,但的确能在不断玩味的过程中获得意会的微妙感受,尤其是心底静置已久的琴弦被拨动起来,响起一种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余韵与共振。他的故事正像是诗人开悟后那样,去掉了所有语言和文法形式的杂芜,极致简洁,却能让读者看到一幅更开阔深广的图景。这就是博尔赫斯的魔法。
这样一种魔法在博尔赫斯一个个短小精悍的故事里频频显现,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是无限细分因果颠倒又深不可测的时间迷宫。在《巴比伦彩票》里,是变幻不定的概率与随机性的玄妙。在《神的文字》里,是一个微观宏观包罗万象的全息宇宙。
在这些奇妙的故事中,博尔赫斯如同一个手持竹杖的神秘智者,站在一个高维的枢纽交错中心,只轻轻以竹杖拨指一下那低维世界的脉络枢纽,便让读者看到一幅幅恢弘瑰丽又不可思议的图景。读了博尔赫斯,诺兰、昆汀、姜文在影像中运用的那些错置手段全成了小巫见大巫的班门弄斧。更不要说许多文学作者,连篇累牍的场景描写都成了暗淡苍白堆砌的石头。